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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玫瑰圣母堂失窃第二日的子夜,距离达居尔返程的航班起飞还有十个小时。
尖锐的刹车之后是她沉闷的脚步,巨幅的雕花烤漆门轰然关闭,硬木鞋跟踏在中空的楼梯面上,笃笃有声。
完蛋了,她怎么心情这么差?尽管梅垣早有预料,但像现在这样未免也太差了。时钟的长指针‘咔哒’一声指向十二点,梅垣着急忙慌地摘下卷发夹,一股脑地推进妆台抽屉里。原本准备扑到床上装睡,又想起自己连卧室灯都没关,整座小灰楼灯火通明。
装也装不成了。梅垣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小跑着迎她到卧室门前,想撑着门框摆一幅被搅扰清梦的慵懒姿态糊弄一下,却发现白马兰已经快步登上二楼。她那隶属于东方族裔的双眼如同乌玉,半敛在长睫之下,幽微似深潭。光影被利落的面骨轮廓分割,她的侧脸逐渐从晦暗中浮现,喷溅式的血点已经干涸,在皮肤肌理中氧化、剥落,如膨裂的积锈,使她此时此刻看上去略有些神相——只恐怕不是什么正神。梅垣发出小小一声惊呼,双手捂住了嘴巴。
“Shutup.”白马兰横了他一眼,兀自走进浴室,在盥洗池中接了些热水洗脸。
艾德蒙没有发疯到最后一刻,否则杀他会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尽管白马兰从来都不相信艾德蒙会忏悔,但不得不说,他声泪俱下的样子比起之前更加可憎。枪声经久震荡鼓膜,颅骨内侧跳痛不止,直到此刻仍未平复。
干涸的血液在池中散开,白马兰抬头审视镜中的自己。水滴从睫毛的缝隙间滚落,顷刻覆盖眼球,她发现梅月庭扶着门框望她,眉眼间杂染着罕见的忧心。
“这么安静?”白马兰抽了两张纸,将鬓发擦干。
莫名其妙,是她自己一进门就说让人家闭嘴的,人家听话了,她还不乐意。梅垣低头摆弄着腰带,卖乖道“你要做爱吗?要玩具,还是要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用。”白马兰脱下外套,道“今晚我在这儿过夜。”
既然她这么说,梅垣心里也还尚存一分侥幸。肯定是因为她不能这样回家,家里有她的未婚夫,还有她的女儿,她不能面色阴沉、怒气冲冲地带着满脸血回去。高山半岛的传统是女男双方在婚前有叁天不能见面,而且她的小金苹果已经习惯妈妈热情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她不想让女儿看见她的坏情绪,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股极重的硝烟味,火药燃烧产生的气体和颗粒物附着在她的手指和衣服上。
小灰楼不是她的家,梅垣不介意承担她的情绪。这里是她逃避家庭责任的休息场所,是她的离岸管辖区和免责自由港,不管她多晚回来,她的情夫总是等着她。
“我知道了。”梅垣拧身出去准备睡衣和拖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些八百年难遇的懂事和贤惠。白马兰盯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特别像一只猫,打碎了主人的杯子还能如此坦荡。
轿车打横停在小灰楼的前庭,梅垣拨开窗帘张望片刻,确实没有瞧见乌戈——也是,她应该是自己开车来的。除了她,还有谁敢那样踩刹车,两道灰黑的车辙在夜幕中清晰可辨,明天等她离开以后,得找人用专业的清洗剂认真擦一遍地坪。
看白马兰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艾德蒙必然让她很生气。梅垣纠结地咬着嘴唇,真是完蛋了,老早之前,白马兰就明令禁止他跟普利希家族那些不能见光的业务扯上关系,也别总想着要挑衅图坦臣。那天是他冲动,也有点恃宠而骄,想着是安东主动来找他,并不算他违反禁令,才打着白马兰的旗号耀武扬威了一阵——不过看着艾德蒙被气得面部狰狞,七窍生烟,想要朝他扑过来,却被狱警死死摁住,梅月庭觉得挺解气的。当时他还觉得自己表现得挺好呢,他以为白马兰会喜欢他这么做。
“站在那儿干什么?”白马兰一出门就看见梅垣趴在窗边,偷偷摸摸地朝下张望,小巧的指甲经过精心打磨和建构,修饰薄粉颜色,像珍贵的小贝壳。他拨弄着猞狸灰的羊绒窗帘,有些心虚地转过身,说“担心你看了我碍眼。”
“往抗议人群里挤的时候不担心,现在开始担心。”白马兰坐在他的床边换衣服,梅垣挑起眼帘偷看她,片刻功夫,磨蹭到她身边,说“那我…”
“你什么?拉德和她的女儿们没有跟你计较,不然现在得出动直升机沿着海岸线搜寻你的尸体。”
她把脸一板,忽然又很凶,梅月庭不敢跟她嬉皮笑脸,半边膝盖都压在床沿了,又默不作声地撤下,在原地站定,低头捏着手指,擦拭着指甲上的指纹,小声咕哝道“我就是赶上了,想去瞧瞧呗。那个老情夫不拦,我就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儿。”
忽然想起安东,梅月庭就又理直气壮起来,辩解说“是不是他故意的?他是不是算计我了?我那么痛,那么累,他还要绕远路。平时又没人敢惹我,他说不能走大路,我的脾气就上来了嘛,那正好遇到艾德蒙的庭审结束,我就让他停车,我去看看。这也没什么,我讨厌艾德蒙已经很久了,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不多,有时你还得去处理他的突发状况,给我的时间就更少了,我要跟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要是早知道你生气,我肯定乖乖的不敢去,那绕路…”梅月庭干脆往她膝上一趴,将睡裙撩起来,给她看自己腿根的淤痕,说“绕路就绕啊,身上疼,我就想着你。你不来看我,多疼几天,我就多想你几天。这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的皮肤白,上回又被打得很惨,局部皮下渗血尚未完全吸收,青黄、淡紫的印痕横亘,看起来有些凄楚。早几年他还小,清瘦苍白,不谙世事的模样,白马兰对他非常留情,第一次做完以后他顶着满身淤痕蜷在堆迭的被子里流眼泪,感觉连呼吸都快要断绝,但就白马兰的观察与判断,梅垣其实只是体量小,所能承受的阈值还挺高,她并不担心会把梅月庭玩死在床上。
“我才说你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我。”白马兰虽不全然买他的账,但也没有责备他的念头,只是将他拨开,说“哪天被人缝上嘴,你才能学会沉默的美德。”
反正是她投的保。梅垣没有自己的银行卡,片酬具体多少也不清楚,都是直接打进白马兰的账上,他要花钱的时候,就刷白马兰的副卡。就算哪天被人把嘴缝起来,不能拍戏了,也是白马兰的损失。
“可是又没有怎么样。”梅垣很干脆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说“达居尔不是要他死吗?他死定了,我气他一下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抽他两巴掌,不也没关系吗?”
“怎么蠢得…”白马兰的话到嘴边实在语塞。
她理解不了为什么梅垣能扰乱艾德蒙的心智,连侧写员都做不到的事,他信手拈来,轻而易举。艾德蒙的精神状态原本就非常堪忧,在梅垣用不知什么手段刺激他之后,那小子就彻底崩溃了,他怯懦,恐惧,像只鹌鹑一样蜷缩着,忍不住浑身发抖,以绝望又无助的面目示人,承认自己瘦弱、悲惨,通过谋杀手无寸铁的幼童臆想自己的胜利。他的辩护律师因他的转变而产生片刻茫然,要知道,伊纳颂曾经见过他在第一次庭审期间的病态与猖狂,并打心眼儿里相信他患有精神疾病,那年轻有为的男律师信誓旦旦地提出艾德蒙的冷漠是种病理性的解离症状,他应该因此获得免刑,并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离群索居地度过余生,他应该得到帮助——最初的情绪过去之后,伊纳颂感到羞愧和愤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被艾德蒙欺骗了,但是接了这个案子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白马兰努力咽下那些不大美好的字眼,道“他横竖要死,你刺激他干什么?连孩子都杀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原因。梅垣难以置信地瞧着她,眨了眨眼,再次凑上去,将她的小腿抱在怀里,欢快道“你在乎我就说嘛,吓我一跳。你担心他伤害我,你就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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