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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交州农宗会,顿首拜见杨公足下!”
一刻钟后,在这南关镇的驿站前厅中。
穿着宽大的儒袍,戴着幞头,但皮肤黝黑,看着好像起码有三十几岁的矮壮男子,对着杨宗会,用着生硬的正韵,含糊不清的说着...
山道蜿蜒,石阶被夜露浸得发亮。阿禾背着《未载集》与《野录》,肩头压着的不只是书卷,更是无数未曾闭嘴的灵魂。他走得太久,鞋底磨穿,脚掌渗血,却仍不肯停步。太行深处的风带着铁锈味,吹过岩壁上凿出的古老铭文??那是前朝流放官吏用指甲刻下的遗言,如今已被苔藓吞去大半。他伸手抚过那些凹痕,指尖触到湿冷的绿意,仿佛听见了三百年前某个人在寒夜里咳着血吟诗的声音。
他记得老匠人说过:“字迹会死,但记忆不死。”
可他知道,若没人去听,记忆也会枯竭。
入夜后,他在一处废弃驿站歇脚。屋梁倾斜,屋顶塌了一角,月光斜斜地洒进来,照见墙角一堆灰烬。他拨开炭屑,发现几片残纸尚存字迹:是半页账册,记录某年某月向“监军使”输送女子十二名,每人估值三两银;另有一行小字批注:“皆称病亡,不录尸档。”阿禾心头一紧??这正是岭南某州县志中被删去的一段。他将残纸小心收起,放入《野录》夹层,忽然察觉屋外有动静。
不是脚步声,而是呼吸。极轻、极缓,像是怕惊动梦中人。
他不动声色,握紧铜铃,低声问:“谁?”
无人应答。片刻后,一道黑影从窗下掠过,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轮廓。阿禾追出门外,只见月下山路空荡,唯有一枚铜钱静静躺在石缝间??正面铸着“崇宁通宝”,背面却被人用刀尖刻了个“井”字。
他捡起铜钱,心中震动。这是忆堂早期守真士之间的暗记:凡发现真相线索者,便留此标记,指引后来人追寻。可如今朝廷已禁用此类符号,私刻者以“图谋不轨”论处。谁敢在此刻留下它?
次日清晨,他循着山势往东而行,途经一座荒村。村口立着块新碑,红漆描字:“感恩圣德?永绝冤讼”。碑前香火缭绕,竟有人每日来焚纸祭拜。阿禾走近细看,发现碑底压着一块旧石板,边缘露出半个名字:“陈……昭”。
他蹲下身,用力掀开碑体。尘土飞扬中,那块石板完整显现??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百余姓名,皆为泉州火狱遇难书生。最上方赫然是“莆田陈文昭,解元及第,策论犯忌,焚于贡院”十四字。字体刚劲如刀劈斧凿,显然是有人含恨而刻。
“这不是官方立的碑。”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阿禾回头,见一位独眼老妇拄杖而来,衣衫褴褛,腰间挂着一只破陶罐。“这是我儿子刻的。他原是泉州府衙抄录吏,因私自拓印死难名录,被剜去一眼,逐出城门。去年冬天,他冻死在这村外,手里还攥着铁锥。”
阿禾跪地叩首:“老人家,您知道这些名字是怎么凑齐的吗?”
老妇摇头:“我不知道全貌。但我儿临终前说,有个女人曾潜入贡院废墟,在焦木间翻找三天,带回一堆灰纸。她把碎片拼在油灯下,一句一句念出来,写成一本小册,叫《烬语》。后来这册子辗转多人之手,才有了这块碑。”
阿禾浑身一震。《烬语》?沈姑娘提过的七句话,难道就出自此书?他急忙追问:“那女人是谁?”
“听说姓柳,来自江南水乡。有人说她是殉情寡妇,有人说她是逃婚仕女,没人知道她为何要做这事。”老妇苦笑,“可我知道,她做的事,比那些高坐庙堂的史官强百倍。”
阿禾默然良久,取出背包中的《未载集》,翻开第一卷首页??那里贴着一片焦黄纸角,上有残句:“民之痛楚,非政之装饰。”正是当年渔村石碑上的文字之一。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早已串联成链:陈文昭的文章未亡,它像种子般穿越烈火、穿越时间,一次次被人拾起,一次次重新生长。
他当即便在村中召集村民,讲述泉州火狱始末。起初众人畏缩,不敢靠近。直到一位少年站出来,说自己祖父便是名录中人,死后连骨灰都未归家。他哭着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提他们?”阿禾将手放在少年肩上,轻声道:“因为有人怕你们提起,就会想起更多。”
那一晚,村民们自发掘开祠堂地基,在地下三尺挖出一口锈蚀铁箱。箱内藏有数十封未寄出的家书、半本残破日记、一枚刻着“明经及第”的铜牌。他们围着篝火,轮流朗读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字句。有位老人听着听着突然嚎啕大哭??信中提到的儿子,正是他失踪三十年的兄长。
火光照亮群山,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久违的悲愤。
三日后,官兵再度追至。带队的是个年轻千户,面相陌生,但眼神熟悉??那种极力压抑却又藏不住痛苦的目光,阿禾见过太多次了。他没有反抗,任由士兵搜查行李。当《未载集》被抽出时,千户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这本书……你在哪得到的?”他声音发颤。
阿禾直视其目:“你认得它?”
千户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我父亲……曾在泉州贡院当差。火灾那天,他奉命封锁四门,不准救人。事后他疯了,整日抱着一块烧焦的砚台喃喃自语:‘我对不起陈公子……他对我说过天下该有公道……’”他顿了顿,咬牙道,“我把你们带走,只是做个样子。今晚三更,我会让兄弟们换岗松懈。你走。”
阿禾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怕掉脑袋?”
“怕。”千户苦笑,“可我更怕将来孩子问我:‘爹,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实话?’”
当夜,阿禾悄然离去。他没有立刻远遁,而是折返十里,在一处悬崖边点燃火堆,将《烬语》残稿的抄本投入flames。火焰腾起刹那,风中似有无数voices合唱??那是三百七十个书生最后的诵读声,穿越百年时空,再次响彻山谷。
他知道,真正的传承,不在于保存,而在于释放。
半月后,他抵达江淮之地。此处水网密布,村落星罗棋布。他化名“林默”,扮作游方塾师,逐村讲学。课程不限四书五经,反而教孩童识读民间契约、灾荒账簿、冤案诉状。他在学堂墙上挂起一幅地图,标注各地“野忆坛”所在,并鼓励学生写下家中长辈口述的历史。
一日课毕,有个十岁女童留下未走。她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段话:“我阿奶说,六十年前黄河决堤,官府不修堤坝,却抓壮丁去建行宫。她男人被拉走,再没回来。她说那天雨特别大,河水红得像血。”
阿禾读罢,眼眶发热。他问女孩:“你想把这些告诉别人吗?”
女孩点头:“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天灾害人,是人害人。”
他将这段话誊录入《野录》,并命名为《童言井》。自此之后,越来越多孩子送来笔记:有记粮仓空虚的,有记税吏鞭打老农的,甚至有画下官员受贿场景的涂鸦。阿禾把这些汇编成册,称之为《幼史稿》,并在每篇末尾加上一句批语:“此非戏言,乃未来之证。”
消息传开,竟引来几位致仕老儒关注。其中一人姓周,曾任国子监助教,因直言遭贬。他亲赴阿禾居所,翻阅《未载集》十卷,读后长叹:“昔司马迁受刑著史,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今君所为,虽无官职,却真正做到了‘通’字。可惜……朝廷容不下这样的通。”
阿禾笑而不语,只取出那段青铜残片,请周老辨认。老人摩挲良久,忽然浑身剧震:“这是‘直言钟’的心钮!当年共铸十四口,每一口核心皆嵌此物,象征‘心声不可夺’。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阿禾如实相告。周老听罢,老泪纵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近年各地井铃频现异象。山东一口埋于冤狱旧址的井铃,昨年报称夜间自鸣;浙江某村古井水面浮现血字‘还我清白’;就连京畿附近也有樵夫声称,听见地下传来读书声……”
“是因为共鸣。”阿禾轻声道,“只要还有人肯说,那些被掩埋的声音就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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