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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愣,眼泪又涌了上来,砸在针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或许,娘真的回家了。回到那个有她自己母亲等她的地方,那里没有咳不完的痰,没有喝不尽的苦药,只有永远温热的冰糖雪梨,和等了她许多年的牵挂。
而他们兄弟俩,得守着这座院子,守着那些关于娘的记忆,好好活下去。就像娘每次病好后,坐在廊下看着他们练剑时说的:“日子嘛,就像这风铃,总得叮叮当当地响着才热闹。”
西跨院的风铃被陆清远找铜匠修好了。风一吹,碎银似的铃儿又开始叮铃叮铃地响,有时像娘在笑,有时像在唤他们吃饭,陆清远总说这是娘舍不得走,陆清泉却觉得那声音里藏着点别的意思——像谁踮着脚在窗根下张望,又怕被人撞见似的,怯生生的,带着点调皮。
入秋后的第一个阴雨天,淅淅沥沥的雨丝把青瓦打得发亮。
兄弟俩蹲在廊下翻母亲的旧物,春桃说要把娘生前常穿的几件素色褂子拆了,改做成夹袄给村西的孤老张婆婆。
陆清远正对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月白衫子发呆——那是娘二十年前给他缝的,袖口磨破了又补,补得像朵绽开的菊花。
忽然,他“哎哟”一声跳起来,手在袖口缝里掏着:“泉儿!这缝里好像塞了东西!硬邦邦的!”
陆清泉凑过去,两人七手八脚拆开磨得发亮的针脚。线一断,掉出来的不是铜板也不是碎布,竟是半片泛黄的梨木牌,巴掌大,上面用烙铁烫着个歪歪扭扭的“晓”字,牌角还缺了一小块,像被老鼠啃过似的。
“这是啥?”陆清远捏着木牌翻来覆去看,指腹蹭过粗糙的边缘,“娘的小名是叫晓晓,可这牌子看着年头不短了,我咋从没见过?”
陆清泉没说话,指尖摸着那烫痕边缘的毛刺。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冬夜里咳嗽,爹就坐在床边给她削梨,削下来的梨皮从来不扔,都攒在窗台上的瓦罐里。
有次他问为啥,娘笑着说:“留着给你外婆熬梨膏呀,她老人家最会用梨皮治咳嗽了,熬出来的膏子金灿灿的,甜得能盖过药味儿。”
可他长这么大,只见过外祖父家的那位杨家外婆,温柔贤淑,因为出生乡野,除了简单的粗茶淡饭,哪里会熬什么梨膏?
后来他慢慢有了些零碎的记忆,那些记忆里有电灯,有会跑的铁盒子,才隐约明白,娘说的“外婆”,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正琢磨着,院门外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树枝。雨不大,这声音却格外清晰,像敲在鼓面上。
陆清远瞬间绷紧了背,手往后一抄,捞起廊下的扁担——自从上次老太太来过后,兄弟俩夜里总睡不踏实,连春桃都学会了把菜刀放在床头,说是能镇邪。
脚步声慢悠悠挪到门口,隔着门缝飘进来一股味道。不是草木香,也不是烟火气,倒像是晒了半干的橘子皮混着薄荷,清清爽爽的,还带着点山野的腥气。
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起来,不是之前老太太那种温吞的咳,是带着点促狭的、故意压低的“咳咳”,听着竟有点耳熟。
陆清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扔给他银针的破衣老头。
门“吱呀”被推开条缝,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可不就是那乞丐老头?他肩上搭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褡裢,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的小筐,筐上盖着块粗麻布,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啥。
见兄弟俩瞪着他,老头倒先乐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说话漏着风:“咋?不认得啦?不久前给你娘送终的,忘了?”
“你到底是谁?”陆清远把扁担横在胸前,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那天那个老太太……”
“哦,你说秀兰啊。”老头直起身,拍了拍褡裢上的灰,动作利索得不像个老人,腰杆挺得比院里的石榴树还直,“那是你外婆,亲的,如假包换。”
陆清泉手里的梨木牌“啪”地掉在地上,溅起几滴雨水。
老头不等他们追问,径直走进院子,往石凳上一坐,还朝陆清远努努嘴:“小子,有热茶没?跑了半道山,渴得嗓子眼冒烟,能吞下一头牛。”
陆清远没动,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陆清泉却转身进了厨房——他看这老头虽古怪,身上却没有凶气,尤其是提到“秀兰”时,眼里的光软得像团刚弹好的棉花,倒像是真认识娘。
等陆清泉端着茶出来,老头已经掀开了竹筐上的麻布,里面竟是几个黄澄澄的梨,个头不大,表皮坑坑洼洼的,像是被山里的野兽啃过又丢下的,可凑近了闻,一股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混着雨水的湿气,更显得清冽。
“刚从后山摘的,你外婆种的老梨树,”老头拿起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下巴流,滴在青布衣裳上,他也不在意,吃得满脸皱纹都在动,像朵皱巴巴的菊花忽然绽开,“你娘小时候最爱偷这梨,每次都被你外婆追着打,跑起来跟兔子似的,鞋都能跑掉一只,光着脚丫子踩在青石板上,咯得嗷嗷叫。”
陆清远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你……你说清楚!”他声音发颤,像是被雨冻着了,“我外婆不是新云府人氏吗?离这里好几千里地,怎么会在后山种梨树?”
“远啥远?”老头咽下嘴里的梨,指了指地上的梨木牌,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用手背一抹,“那牌子是你娘十岁那年刻的,跟你姨争梨吃,把牌子摔缺了角,哭着闹着要你外婆赔,结果被你外公罚抄了二十遍《女儿经》,抄得手都肿了,还是你姨替她抄了一半。”
他眯起眼,看着西跨院的窗棂,眼神飘得老远,像是穿过了雨幕,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后来闹兵灾,一家人跑散了,你娘跟着你外公流落到这,你外婆带着你姨去找你们,一找就是五十年。这老梨树啊,是你外婆临走前栽的,说等找到你娘,就摘果子给她吃。”
陆清泉捡起梨木牌,指腹按在那个“晓”字上,忽然想起娘临终前说的“我妈在等我”,想起那个青布衣裳的老太太说“家里炖了冰糖雪梨”,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我外婆她……”
“走了。”老头叹了口气,把啃剩的梨核扔进筐里,核上还粘着点果肉,“找到你娘那天,她就撑不住了。你娘魂魄离体时,她是来接她回家的——回她们真正的家,在山南的青溪镇,院里那棵老梨树还活着呢,今年结的果子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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